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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記 · 七十列傳 · 汲鄭列傳
漢 - 司馬遷

汲黯字長孺,濮陽人也。其先有寵于古之衛(wèi)君。至黯七世,世為卿大夫。黯以父任,孝景時為太子洗馬,以莊見憚。孝景帝崩,太子即位,黯為謁者。東越相攻,上使黯往視之。不至,至吳而還,報曰:“越人相攻,固其俗然,不足以辱天子之使?!焙觾?nèi)失火,延燒千馀家,上使黯往視之。還報曰:“家人失火,屋比延燒,不足憂也。臣過河南,河南貧人傷水旱萬馀家,或父子相食,臣謹(jǐn)以便宜,持節(jié)發(fā)河南倉粟以振貧民。臣請歸節(jié),伏矯制之罪?!鄙腺t而釋之,遷為滎陽令。黯恥為令,病歸田里。上聞,乃召拜為中大夫。以數(shù)切諫,不得久留內(nèi),遷為東海太守。黯學(xué)黃老之言,治官理民,好清靜,擇丞史而任之。其治,責(zé)大指而已,不苛小。黯多病,臥閨閤內(nèi)不出。歲馀,東海大治。稱之。上聞,召以為主爵都尉,列于九卿。治務(wù)在無為而已,弘大體,不拘文法。
黯為人性倨,少禮,面折,不能容人之過。合己者善待之,不合己者不能忍見,士亦以此不附焉。然好學(xué),游俠,任氣節(jié),內(nèi)行修絜,好直諫,數(shù)犯主之顏色,常慕傅柏、袁盎之為人也。善灌夫、鄭當(dāng)時及宗正劉棄。亦以數(shù)直諫,不得久居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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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是時,太后弟武安侯蚡為丞相,中二千石來拜謁,蚡不為禮。然黯見蚡未嘗拜,常揖之。天子方招文學(xué)儒者,上曰吾欲云云,黯對曰:“陛下內(nèi)多欲而外施仁義,柰何欲效唐虞之治乎!”上默然,怒,變色而罷朝。公卿皆為黯懼。上退,謂左右曰:“甚矣,汲黯之戇也!”群臣或數(shù)黯,黯曰:“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,寧令從諛承意,陷主于不義乎?且已在其位,縱愛身,柰辱朝廷何!”
黯多病,病且滿三月,上常賜告者數(shù),終不愈。最后病,莊助為請告。上曰:“汲黯何如人哉?”助曰:“使黯任職居官,無以逾人。然至其輔少主,守城深堅,招之不來,麾之不去,雖自謂賁育亦不能奪之矣?!鄙显唬骸叭?。古有社稷之臣,至如黯,近之矣?!?br/>大將軍青侍中,上踞廁而視之。丞相弘燕見,上或時不冠。至如黯見,上不冠不見也。上嘗坐武帳中,黯前奏事,上不冠,望見黯,避帳中,使人可其奏。其見敬禮如此。
張湯方以更定律令為廷尉,黯數(shù)質(zhì)責(zé)湯于上前,曰:“公為正卿,上不能襃先帝之功業(yè),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,安國富民,使囹圄空虛,二者無一焉。非苦就行,放析就功,何乃取高皇帝約束紛更之為?公以此無種矣。”黯時與湯論議,湯辯常在文深小苛,黯伉厲守高不能屈,忿發(fā)罵曰:“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,果然。必湯也,令天下重足而立,側(cè)目而視矣!”
是時,漢方征匈奴,招懷四夷。黯務(wù)少事,乘上間,常言與胡和親,無起兵。上方向儒術(shù),尊公孫弘。及事益多,吏民巧弄。上分別文法,湯等數(shù)奏決讞以幸。而黯常毀儒,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,而刀筆吏專深文巧詆,陷人于罪,使不得反其真,以勝為功。上愈益貴弘、湯,弘、湯深心疾黯,唯天子亦不說也,欲誅之以事。弘為丞相,乃言上曰:“右內(nèi)史界部中多貴人宗室,難治,非素重臣不能任,請徙黯為右內(nèi)史。”為右內(nèi)史數(shù)歲,官事不廢。
大將軍青既益尊,姊為皇后,然黯與亢禮。人或說黯曰:“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將軍,大將軍尊重益貴,君不可以不拜?!摈鲈唬骸胺蛞源髮④娪幸究?,反不重邪?”大將軍聞,愈賢黯,數(shù)請問國家朝廷所疑,遇黯過于平生。
淮南王謀反,憚黯,曰:“好直諫,守節(jié)死義,難惑以非。至如說丞相弘,如發(fā)蒙振落耳?!?br/>天子既數(shù)征匈奴有功,黯之言益不用。
始黯列為九卿,而公孫弘、張湯為小吏。及弘、湯稍益貴,與黯同位,黯又非毀弘、湯等。已而弘至丞相,封為侯;湯至御史大夫;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,或尊用過之。黯褊心,不能無少望,見上,前言曰:“陛下用群臣如積薪耳,后來者居上?!鄙夏?。有間黯罷,上曰:“人果不可以無學(xué),觀黯之言也日益甚?!?br/>居無何,匈奴渾邪王率眾來降,漢發(fā)車二萬乘??h官無錢,從民貰馬。民或匿馬,馬不具。上怒,欲斬長安令。黯曰:“長安令無罪,獨(dú)斬黯,民乃肯出馬。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漢,漢徐以縣次傳之,何至令天下騷動,罷弊中國而以事夷狄之人乎!”上默然。及渾邪至,賈人與市者,坐當(dāng)死者五百馀人。黯請間,見高門,曰:“夫匈奴攻當(dāng)路塞,絕和親,中國興兵誅之,死傷者不可勝計,而費(fèi)以巨萬百數(shù)。臣愚以為陛下得胡人,皆以為奴婢以賜從軍死事者家;所鹵獲,因予之,以謝天下之苦,塞百姓之心。今縱不能,渾邪率數(shù)萬之眾來降,虛府庫賞賜,發(fā)良民侍養(yǎng),譬若奉驕子。愚民安知市買長安中物而文吏繩以為闌出財物于邊關(guān)乎?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資以謝天下,又以微文殺無知者五百馀人,是所謂『庇其葉而傷其枝』者也,臣竊為陛下不取也?!鄙夏唬辉S,曰:“吾久不聞汲黯之言,今又復(fù)妄發(fā)矣?!焙髷?shù)月,黯坐小法,會赦免官。于是黯隱于田園。
居數(shù)年,會更五銖錢,民多盜鑄錢,楚地尤甚。上以為淮陽,楚地之郊,乃召拜黯為淮陽太守。黯伏謝不受印,詔數(shù)彊予,然后奉詔。詔召見黯,黯為上泣曰:“臣自以為填溝壑,不復(fù)見陛下,不意陛下復(fù)收用之。臣常有狗馬病,力不能任郡事,臣原為中郎,出入禁闥,補(bǔ)過拾遺,臣之原也?!鄙显唬骸熬』搓栃??吾今召君矣。顧淮陽吏民不相得,吾徒得君之重,臥而治之?!摈黾绒o行,過大行李息,曰:“黯棄居郡,不得與朝廷議也。然御史大夫張湯智足以拒諫,詐足以飾非,務(wù)巧佞之語,辯數(shù)之辭,非肯正為天下言,專阿主意。主意所不欲,因而毀之;主意所欲,因而譽(yù)之。好興事,舞文法,內(nèi)懷詐以御主心,外挾賊吏以為威重。公列九卿,不早言之,公與之俱受其僇矣?!毕⑽窚?,終不敢言。黯居郡如故治,淮陽政清。后張湯果敗,上聞黯與息言,抵息罪。令黯以諸侯相秩居淮陽。七歲而卒。
卒后,上以黯故,官其弟汲仁至九卿,子汲偃至諸侯相。黯姑姊子司馬安亦少與黯為太子洗馬。安文深巧善宦,官四至九卿,以河南太守卒。昆弟以安故,同時至二千石者十人。濮陽段宏始事蓋侯信,信任宏,宏亦再至九卿。然衛(wèi)人仕者皆嚴(yán)憚汲黯,出其下。
鄭當(dāng)時者,字莊,陳人也。其先鄭君嘗為項籍將;籍死,已而屬漢。高祖令諸故項籍臣名籍,鄭君獨(dú)不奉詔。詔盡拜名籍者為大夫,而逐鄭君。鄭君死孝文時。
鄭莊以任俠自喜,脫張羽于戹,聲聞梁楚之間。孝景時,為太子舍人。每五日洗沐,常置驛馬安諸郊,存諸故人,請謝賓客,夜以繼日,至其明旦,常恐不遍。莊好黃老之言,其慕長者如恐不見。年少官薄,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,天下有名之士也。武帝立,莊稍遷為魯中尉、濟(jì)南太守、江都相,至九卿為右內(nèi)史。以武安侯魏其時議,貶秩為詹事,遷為大農(nóng)令。
莊為太史,誡門下:“客至,無貴賤無留門者?!眻?zhí)賓主之禮,以其貴下人。莊廉,又不治其產(chǎn)業(yè),仰奉賜以給諸公。然其餽遺人,不過算器食。每朝,候上之間,說未嘗不言天下之長者。其推轂士及官屬丞史,誠有味其言之也,常引以為賢于己。未嘗名吏,與官屬言,若恐傷之。聞人之善言,進(jìn)之上,唯恐后。山東士諸公以此翕然稱鄭莊。
鄭莊使視決河,自請治行五日。上曰:“吾聞『鄭莊行,千里不赍糧』,請治行者何也?”然鄭莊在朝,常趨和承意,不敢甚引當(dāng)否。及晚節(jié),漢征匈奴,招四夷,天下費(fèi)多,財用益匱。莊任人賓客為大農(nóng)僦人,多逋負(fù)。司馬安為淮陽太守,發(fā)其事,莊以此陷罪,贖為庶人。頃之,守長史。上以為老,以莊為汝南太守。數(shù)歲,以官卒。
鄭莊、汲黯始列為九卿,廉,內(nèi)行修絜。此兩人中廢,家貧,賓客益落。及居郡,卒后家無馀貲財。莊兄弟子孫以莊故,至二千石六七人焉。
太史公曰:夫以汲、鄭之賢,有勢則賓客十倍,無勢則否,況眾人乎!下邽翟公有言,始翟公為廷尉,賓客闐門;及廢,門外可設(shè)雀羅。翟公復(fù)為廷尉,賓客欲往,翟公乃人署其門曰:“一死一生,乃知交情。一貧一富,乃知交態(tài)。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?!奔?、鄭亦云,悲夫!
河南矯制,自古稱賢?;茨吓P理,天子伏焉。積薪興嘆,伉直愈堅。鄭莊推士,天下翕然。交道勢利,翟公愴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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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馬遷

司馬遷,字子長,西漢夏陽(今陜西韓城,一說山西河津)人,中國古代偉大的史學(xué)家、文學(xué)家,被后人尊為“史圣”。他最大的貢獻(xiàn)是創(chuàng)作了中國第一部紀(jì)傳體通史《史記》(原名《太史公書》)?!妒酚洝酚涊d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,到漢武帝元狩元年,長達(dá)3000多年的歷史。司馬遷以其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識完成的史學(xué)巨著《史記》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魯迅譽(yù)為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《離騷》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