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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記 · 七十列傳 · 魏其武安侯列傳
漢 - 司馬遷

魏其侯竇嬰者,孝文后從兄子也。父世觀津人。喜賓客。孝文時,嬰為吳相,病免。孝景初即位,為詹事。
梁孝王者,孝景弟也,其母竇太后愛之。梁孝王朝。因昆弟燕飲。是時,上未立太子。酒酣,從容言曰:“千秋之后傳梁王?!碧髿g。竇嬰引卮酒敬上,曰:“天下者,高祖天下。父子相傳,此漢之約也。上何以得擅傳梁王?”太后由此憎竇嬰。竇嬰亦薄其官,因病免。太后除竇嬰門籍,不得入朝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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孝景三年,吳、楚反。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,乃召嬰。嬰入見,固辭謝病不足任。太后亦慚。于是上曰:“天下方有急,王孫寧可讓邪?”乃拜嬰為大將軍,賜金千斤。竇嬰乃言袁盎、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(jìn)之。所賜金,陳之廊廡下,軍吏過,輒令財取為用,金無入家者。竇嬰守滎陽,監(jiān)齊、趙兵。七國兵已盡破,封嬰為魏其侯。諸游士賓客爭歸魏其侯。孝景時,每朝議大事,條侯、魏其侯,諸列侯莫敢與亢禮。
孝景四年,立栗太子。使魏其侯為太子傅。孝景七年,栗太子廢,魏其數(shù)爭不能得。魏其謝病屏居藍(lán)田南山之下數(shù)月,諸賓客辯士說之,莫能來。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:“能富貴將軍者,上也;能親將軍者,太后也。今將軍傅太子,太子廢而不能爭,爭不能得,又弗能死;自引謝病,擁趙女,屏間處而不朝。相提而論,是自明揚主上之過。有如兩宮螫將軍,則妻子毋類矣。”魏其侯然之,乃遂起,朝請如故。
桃侯免相,竇太后數(shù)言魏其侯。孝景帝曰:“太后豈以為臣有愛,不相魏其?魏其者,沾沾自喜耳,多易。難以為相,持重。”遂不用。用建陵侯衛(wèi)綰為丞相。
武安侯田蚡者,孝景后同母弟也,生長陵。魏其已為大將軍后,方盛。蚡為諸郎,未貴,往來侍酒魏其,跪起如子侄。及孝景晚節(jié),蚡益貴幸,為太中大夫。蚡辯有口,學(xué)盤盂諸書,王太后賢之。孝景崩,即日太子立,稱制,所鎮(zhèn)撫多有田蚡賓客計策。蚡、弟田勝,皆以太后弟,孝景后三年,封蚡為武安侯,勝為周陽侯。
武安侯新欲用事為相,卑下賓客,進(jìn)名士家居者貴之,欲以傾魏其諸將相。建元元年,丞相綰病免,上議置丞相、太尉。籍福說武安侯曰:“魏其貴久矣,天下士素歸之。今將軍初興,未如魏其,即上以將軍為丞相,必讓魏其。魏其其為丞相,將軍必為太尉。太尉、丞相尊等耳,又有讓賢名?!蔽浒埠钅宋⒀燥L(fēng)上,于是乃以魏其侯為丞相,武安侯為太尉。籍福賀魏其侯,因吊曰:“君侯資性喜善疾惡,方今善人譽君侯,故至丞相。然君侯且疾惡,惡人眾,亦且廢君侯。君侯能兼容,則幸久;不能,今以毀去矣。”魏其不聽。
魏其、武安俱好儒術(shù),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,王臧為郎中令,迎魯申公,欲設(shè)明堂。令諸侯就國,除關(guān),以禮為服制,以興太平。舉適諸竇,宗室毋節(jié)行者,除其屬籍。時諸外家為列侯;列侯多尚公主,皆不欲就國,以故毀日至竇太后。太后好黃、老之言,而魏其、武安、趙綰、王臧等務(wù)隆推儒術(shù),貶道家言。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。及建元二年,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。竇太后大怒。乃罷逐趙綰、王臧等,而免丞相、太尉。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,武強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。魏其、武安由此以侯家居。武安侯雖不任職,以王太后故,親幸,數(shù)言事多效,天下吏士趨勢利者,皆去魏其歸武安。武安日益橫。
建元六年,竇太后崩。丞相昌,御史大夫青翟坐喪失不辦,免。以武安侯蚡為丞相,以大司農(nóng)韓安國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、郡國諸侯愈益拊武安。
武安者,貌侵,生貴甚。又以為諸侯王多長,上初即位,富于春秋,蚡以肺腑為京師相,非痛折節(jié)以禮詘之,天下不肅。當(dāng)時是,丞相入奏事,坐語移日,所言皆聽。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,權(quán)移主上。上乃曰:“君除吏已盡未?吾亦欲除吏!”嘗請考工地益宅。上怒曰:“君何不遂取武庫!”是后乃退。嘗召客飲,坐其兄南鄉(xiāng),自坐東鄉(xiāng),以為漢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橈。武安由此滋驕。治宅甲諸地,田園極膏腴,而市郡縣器物相屬于道。前堂羅鐘鼓,立曲旃;后房婦女以百數(shù)。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,不可勝數(shù)。
魏其失竇太后,益疏不用,無勢。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。唯灌將軍獨不失故。魏其日默默不得志,而獨厚遇灌將軍。
灌將軍夫者,潁陰人也。夫父張孟,嘗為潁陰侯嬰舍人,得幸,因進(jìn)之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為灌孟。吳、楚反時,潁陰侯灌何為將軍,屬太尉,請灌孟為校尉。夫與千人與父俱。灌孟年老,潁陰侯彊請之,郁郁不得意。故戰(zhàn)常陷堅,遂死吳軍中。軍法:“父子俱從軍,有死事,得以喪歸?!惫喾虿豢想S喪歸,奮曰:“愿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之仇。”于是,灌夫披甲持戟,募軍中壯士所善愿從者數(shù)十人。及出壁門,莫敢前。獨二人及從奴十馀騎馳入?yún)擒?,至吳將麾下,所殺傷?shù)十人。不得前,復(fù)馳還,走入漢壁,皆亡其奴,獨與一騎歸。夫身中大創(chuàng)十馀,適有萬金良藥,故得無死。夫創(chuàng)少瘳,又復(fù)請將軍曰:“吾益知吳壁中曲折,請復(fù)往?!睂④妷蚜x之,恐亡夫,乃言太尉。太尉乃固止之。吳已破,灌夫以此名聞天下。潁陰侯言之上,上以夫為中郎將。數(shù)月,坐法去。后家居長安,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。孝景時,至代相。孝景崩,今上初即位,以為淮陽天下交,勁兵處,故徙夫為淮陽太守。建元元年,入為太仆。二年,夫與長樂衛(wèi)尉竇甫飲,輕重不得。夫醉,搏甫。甫,竇太后昆弟也。上恐太后誅夫,徙為燕相。數(shù)月,坐法去官,家居長安。
灌夫為人剛直,使酒,不好面諛。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,不欲加禮,必陵之。諸士在己之左,愈貧賤,尤益敬,與鈞。稠人廣眾,薦寵下輩。士亦以此多之。夫不喜文學(xué),好任俠,已然諾。諸所與交通,無非豪杰大猾。家累數(shù)千萬,食客日數(shù)十百人。陂池田園,宗族賓客,為權(quán)利,橫于潁川。潁川兒乃歌之曰:“潁水清,灌氏寧;潁水濁,灌氏族?!惫喾蚣揖与m富,然失勢,卿相侍中賓客益衰。及魏其侯失勢,亦欲倚灌夫,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后棄之者。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為名高。兩人相為引重,其游如父子然,相得歡甚,無厭,恨相知晚也。
灌夫有服,過丞相。丞相從容曰:“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,會仲孺有服?!惫喾蛟唬骸皩④娔丝闲遗R況魏其侯,夫安敢以服為解!請語魏其侯帳具,將軍旦日蚤臨!”武安許諾。灌夫俱語魏其侯,如所謂武安侯。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,夜灑掃,早帳具至旦。平明,令門下候視。至日中,丞相不來。魏其謂灌夫曰:“丞相豈忘之哉?”灌夫不懌曰:“夫以服請,宜往?!蹦笋{,自往迎丞相。丞相特前戲許灌夫,殊無意往。及夫至門,丞相尚臥。于是夫入見,曰:“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,自旦至今,未敢嘗食?!蔽浒捕踔x,曰:“吾昨日醉,忽忘與仲孺言。”乃駕往,又徐行。灌夫愈益怒。及飲酒酣,夫起舞屬丞相,丞相不起。夫從坐上語侵之。魏其乃扶灌夫去,謝丞相。丞相卒飲至夜,極歡而去。
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,魏其大望曰:“老仆雖棄,將軍雖貴,寧可以勢奪乎?”不許。灌夫聞,怒罵籍福。籍福惡兩人有郄,乃謾自好謝丞相,曰:“魏其老且死,易忍,且待之。”已而武安聞魏其、灌夫?qū)嵟挥杼?,亦怒,曰:“魏其子嘗殺人,蚡活之。蚡事魏其,無所不可,何愛數(shù)頃田?且灌夫何與也?吾不敢復(fù)求田!”武安由此大怨灌夫、魏其。
元光四年春,丞相言:“灌夫家在潁川,橫甚,民苦之。請案。”上曰:“此丞相事,何請?”灌夫亦持丞相陰事,為奸利;受淮南王金,與語言。賓客居間,遂止,俱解。
夏,丞相取燕王女為夫人。有太后詔,召列侯宗室皆往賀。魏其侯過灌夫,欲與俱。夫謝曰:“夫數(shù)以酒失得過丞相,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郄。”魏其曰:“事已解?!睆櫯c俱。飲酒酣,武安起為壽,坐皆避席伏。已,魏其侯為壽,獨故人避席耳,馀半膝席。灌夫不悅,起行酒,至武安,武安膝席曰:“不能滿觴?!狈蚺?,因嘻笑曰:“將軍,貴人也,屬之!”時武安不肯。行酒次至臨汝侯,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,又不避席。夫無所發(fā)怒,乃罵臨汝侯曰:“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,今日長者為壽,乃效女兒呫囁耳語!”武安謂灌夫曰:“程、李俱東西宮衛(wèi)尉,今眾辱程將軍,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?”灌夫曰:“今日斬頭陷胸,何知程、李乎!”坐乃起更衣,稍稍去。魏其侯去,麾灌夫出。武安遂怒曰:“此吾驕灌夫罪?!蹦肆铗T留灌夫。灌夫欲出不得。籍福起為謝,案灌夫項令謝。夫愈怒,不肯謝。武安乃麾騎縛夫,置傳室,召長史曰:“今日召宗室,有詔?!臂拦喾蛄R坐不敬,系居室,遂桉其前事,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屬,皆得棄市罪。
魏其侯大媿,為資使賓客請,莫能解。武安吏皆為耳目,諸灌氏皆亡匿。夫系,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。魏其銳身為救灌夫,夫人諫魏其曰:“灌將軍得罪丞相,與太后家忤,寧可救邪!”魏其侯曰:“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,無所恨。且終不令仲孺獨死,嬰獨生!”乃匿其家,竊出上書。立召入,具言灌夫醉飽事,不足誅。上然之,賜魏其食,曰:“東朝廷辯之?!蔽浩渲畺|朝,盛推灌夫之善,言其醉飽得過,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。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為橫恣,罪逆不道。魏其度不可奈何,因言丞相短。武安曰:“天下幸而安樂無事,蚡得為肺腑,所好音樂狗馬田宅。蚡所愛倡優(yōu)巧匠之屬,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壯士與論議,腹誹而心謗,不仰視天而俯畫地,辟倪兩宮間,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。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為。”
于是上問朝臣:“兩人孰是?”御史大夫韓安國曰:“魏其言‘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,馳入不測之吳軍,身被數(shù)十創(chuàng),名冠三軍。此天下壯士,非有大惡,爭杯酒,不足引他過以誅也。’魏其言是也。丞相亦言:‘灌夫通奸猾,侵細(xì)民,家累巨萬,橫恣潁川,凌轢宗室,侵犯骨肉,此所為之“枝大于本,脛大于股,不折必披。”’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?!敝骶舳嘉炯橱鍪俏浩洹?nèi)史鄭當(dāng)時是魏其,后不敢堅對。馀皆莫敢對。上怒內(nèi)史曰:“公平生數(shù)言魏其、武安長短。今日廷論,局趣如效轅下駒。吾并斬若屬矣?!奔戳T起。入,上食太后。太后亦已使人候伺,具以告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“今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,令我百歲后,皆魚肉之矣。且帝寧能為石人邪!此特帝在,即錄錄,設(shè)百歲后,是屬寧有可信者乎!”上謝曰:“俱宗室外家,故廷辯之。不然,此一獄吏所決耳?!?br/>是時,郎中令石建為上分別言兩人事。武安已罷朝,出止車門,召御史大夫載,怒曰:“與長孺共一老禿翁,為何首鼠兩端?”韓御史良久謂丞相曰:“君何不自喜?夫魏其廢君,君當(dāng)免冠解印綬歸,曰:‘臣以肺腑幸得待罪,因非其任,魏其皆是。’如此,上必多君有讓,不廢君。魏其必內(nèi)愧,杜門齰舌自殺。今人毀君,君亦毀人,譬如賈豎女子爭言,何其無大體也!”武安謝罪曰:“爭時急,不知出此。”于是上使御史簿責(zé)魏其所言灌夫,頗不讎,欺謾。劾系都司空。
孝景時,魏其常受遺詔,曰:“事有不便,以便宜論上?!奔跋倒喾?,罪至族。事日急,諸公莫敢復(fù)明言于上。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,幸得復(fù)召見。書奏上,而案尚書,大行無遺詔。詔書獨藏魏其家,家丞封。乃劾魏其矯先帝詔,罪當(dāng)棄市。五年十月,悉論灌夫及家屬。魏其良久乃聞,聞即恚,病痱,不食,欲死?;蚵勆蠠o意殺魏其,魏其復(fù)食,治病,議定不死矣。乃有蜚語,為惡言聞上,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。
其春,武安侯病,專呼服謝罪。使巫視鬼者視之,見魏其、灌夫共守欲殺之。竟死。子恬嗣。元朔三年,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,不敬。
淮南王安謀反覺,治。王前朝,武安侯為太尉時,迎王至霸上,謂王曰:“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賢,高祖孫。即宮車晏駕,非大王立,當(dāng)誰哉!”淮南王大喜,厚遺金財物。上自魏其時,不直武安,特為太后故耳。及聞淮南王金事,曰:“使武安侯在者,族矣!”
太史公曰:魏其、武安皆以外戚重。灌夫用一時決策而名顯。魏其之舉以吳、楚。武安之貴在日、月之際。然魏其不知時變,灌夫無術(shù)而不遜,兩人相翼,乃成禍亂。武安負(fù)貴而好權(quán),杯酒責(zé)望,陷彼兩賢。嗚呼哀哉!遷怒及人,命亦不延。眾庶不載,竟被惡言。嗚呼哀哉!禍所從來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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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馬遷

司馬遷,字子長,西漢夏陽(今陜西韓城,一說山西河津)人,中國古代偉大的史學(xué)家、文學(xué)家,被后人尊為“史圣”。他最大的貢獻(xiàn)是創(chuàng)作了中國第一部紀(jì)傳體通史《史記》(原名《太史公書》)。《史記》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,到漢武帝元狩元年,長達(dá)3000多年的歷史。司馬遷以其“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”的史識完成的史學(xué)巨著《史記》,是“二十五史”之首,被魯迅譽為“史家之絕唱,無韻之《離騷》”。